海南社會

　　母瑞山革命根據(jù)地紀念園里,馮白駒和王文明的塑像。

　　●耄耋之年，老黨員仍在講述母瑞山革命歷史，播撒紅色火種

　　●退休后，放棄月薪3000元工作當解說員，每月300元補貼領了7年

　　●16年來，講解詞11次大易稿，他最多一天講解16場，飯都顧不上吃

　　大山里的八旬解說員王學廣

　　用信仰守住母瑞紅魂

　　夕陽的余暉灑向大山，給檳榔樹罩上一團暖意。王學廣回過頭，看了看身旁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遍的塑像。

　　“1928年和1932年，王文明和馮白駒對敵人的圍剿展開頑強斗爭，率領根據(jù)地人民，兩次保存瓊崖革命的火種?！弊约赫f過的話，浮現(xiàn)在腦海，讓王學廣覺得有些恍惚。

　　這樣的話已經(jīng)說了16年，但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聽到，那樣的激動人心。

　　沿著229縣道，走進這座母瑞山下的農(nóng)場?！安慌聽奚掠讷I身”、“母瑞紅魂”，紅色的標語下，1961年，王學廣選擇來到“瓊崖井崗”，在破舊的茅屋里開始教師生涯。

　　那時的每一個黃昏，王學廣總是一個人來到這里，在母瑞山的山水林間，紅軍戰(zhàn)斗過的地方，尋找紅軍的痕跡。他們克服萬難追求信仰的精神，激勵了王學廣和同事們。

　　40年后，退休的他再一次面臨選擇，答案還是留在這里。為的是傳播紅軍精神，只因這種精神，助他克服了人生的難，讓他堅定了人生的信仰。

　　他的信仰，是無法磨滅的紅色火種。這火種，從1928年的冬天，一直燃燒至今；擎著火把的手，傳了一代又一代，始終照亮著來路。

　　□南國都市報記者 賀立樊 文/圖

　　講解母瑞山的紅色歷史時，王學廣總是神采飛揚。

　　他的選擇

　　從初出茅廬到暮年退休

　　心中有紅色火種在燃燒

　　2001年，老王就要退休。此時，他仿佛患上了所謂的“退休綜合癥”。不再有崗位發(fā)揮價值，讓老王有些惶恐，身體還硬朗，他還想找些事情做。

　　離退休還有3個月時，“喜訊”接連傳來。農(nóng)場領導拋來橄欖枝——農(nóng)場成立關工委，需要一位主任，做過多年教育工作的老王，是不二人選。還有一位在外工作的農(nóng)場職工告訴他，?？谝黄髽I(yè)成立了工會，需要工會主席，他再合適不過。“2001年，就給我開3000元一個月的工資?！崩贤跤行﹦有牧恕?/p>

　　那一天，夕陽下，沿著山路走出農(nóng)場，看著路旁的紅色標語，往事浮上老王的心頭。

　　1991年，老王參與籌辦農(nóng)場黨史展，他來到母瑞山腳下的馬郎田村搜集革命故事，找到80歲的李明達老人。這位苗族老人曾經(jīng)給瓊崖蘇維埃政府主席王文明送過信，三次見過馮白駒。老人說，母瑞山下有個紅軍潭，那時叫作青龍?zhí)丁?932年7月，國民黨警衛(wèi)旅長陳漢光率部隊在飛機的掩護下，攻上母瑞山。18名紅軍傷病員撤到青龍?zhí)?，帶傷抵抗。?zhàn)斗從清晨打到黃昏，敵人要抓活的，紅軍戰(zhàn)士被圍上了山崖。早已彈盡糧絕的18位紅軍戰(zhàn)士，從高高的山崖跳進青龍?zhí)?，寧死不屈。后來，老王幾次出差，向別人說起紅軍潭的故事。可是聽的人只是搖頭，并不知曉。這竟然不為人知？老王隱約覺得，一團火苗正在漸漸黯淡。

　　退休前的一個星期，中瑞農(nóng)場首任場長馮耀魁找到老王，希望他能去設在中瑞農(nóng)場的母瑞山革命紀念園當講解員，兼任園長，“沒有工資，只有每月300元的補貼。實在找不到人，空缺了很久?！崩贤鯖]有馬上應承，但心里有什么東西正在一點點燒起來。

　　他想起1961年，從師范畢業(yè)的他來到中瑞農(nóng)場小學，任唯一的高年級語文老師。剛出校門的他連蚊帳也買不起，可是山里的夜，蚊子非常多。當時他每晚都要備課到一兩點，第二天早上6點還得帶學生們出操。就這么捱了半年，老王有些熬不住了，縣里重點學校聯(lián)系過他，他想著是不是到了離開的時候。一次勞動課，他帶學生們到母瑞山砍芒草做掃帚，他砍著芒草，發(fā)現(xiàn)了紅軍用過的碎碗片、住過的破山洞。他眼角濕潤了：當年紅軍戰(zhàn)士在這樣的條件下堅持革命，我為什么就不行呢？“我如果走了，孩子們就沒有了語文老師。”于是，他留了下來。這一干就是40年。

　　2001年5月23日，30年黨齡的老王正式退休；5月24日，他來到母瑞山革命根據(jù)地紀念館報到。從那天起，老王成為了講解員王學廣。

　　他的堅持

　　愿余生守護“母瑞紅魂”

　　只因它照亮他的“來時路”

　　母瑞山革命根據(jù)地紀念園是1996年在當年紅軍操場的原址建成，到2016年，又添了兩座展館。雖然名義上是紀念園園長，但是王學廣沒有行政職務，也沒有任何權力。他有的只是一張嘴，一個牢牢記住母瑞山革命斗爭歷史的腦子，以及一顆想要把紅色故事傳遞下去的心。

　　剛到紀念園時，只有3名工作人員，王學廣是唯一的講解員。自以為記住的母瑞山紅色故事夠多，他匆忙上前講解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故事十分零散，并不生動，也抓不住游客的心。王學廣意識到，需要將故事聚合起來，寫一篇完整的講解稿。

　　王學廣翻遍了所有能夠找到的圖書館，找來《馮白駒傳》、《瓊崖革命斗爭史》等6本書，加上對村民們的采訪，獲得了完整的素材。這還不夠，他再一次來到紅軍洞，他與母瑞山往事的第一個關聯(lián)點。

　　講解稿終于完成，卻并不是終稿。16年來，它經(jīng)過11次大幅度修改，按時間長度分為3個版本。最長的是5000多字的一個小時版本，最短的是3000多字的半個小時版本。

　　幾年前，紀念園接待了一隊游客，王學廣講解時發(fā)現(xiàn)游客們有些茫然。講解將要結束，一位游客實在忍不?。骸澳闹v解很生動，但是普通話說的不好，我們聽不明白?！蓖鯇W廣有些不好意思，怎么辦呢？他將講解稿打印出來，帶回了家。他拜正讀小學的孫子為師，把講解稿讀給孫子聽，讓孫子挑錯。沒想到，3000字的講解稿，就有80字讀不準。那段時間，他像著了魔一樣。

　　“他在家里開始說普通話，電視只看新聞節(jié)目，經(jīng)常會突然站起來，模仿主持人的說話和舉止，把我們大家都嚇一跳?！蓖鯇W廣的愛人黃德美說，王學廣練習普通話和主持，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，“有時一個人坐在那里，嘴里嘀嘀咕咕的，兩只手上下?lián)]舞。”黃德美走近了，王學廣還沒有發(fā)現(xiàn)，一個人沉浸在模擬解說的世界里。

　　“我的老家在定安龍門，小時候家里很窮，考高中時，我的四個志愿全都填了師范。因為讀師范可以免學費，每個月還給生活費?！蓖鯇W廣說，“那時人們有很單純的理想，總想著為社會多做一些貢獻?！碑厴I(yè)分配時，他來到了母瑞山。王學廣說，如果再讓他選擇一次，他還是會來到這里?！澳溉鸺t魂”的標語立在路旁，王學廣常常記起，是希望自己不要忘了那時的心情，這四個字，照亮了他來時的路。

　　母瑞山革命根據(jù)地紀念園里,馮白駒和王文明的塑像。

　　他的欣慰

　　家人從不理解到支持

　　陪他堅守服務紀念園

　　漸漸入夏的母瑞山，中午陽光正烈。記者采訪過程中，王學廣的愛人黃德美，頂著烈日來到紀念園?！包S大姐每天都會過來紀念園，幫忙打掃衛(wèi)生。”馮增東手指一塵不染的展區(qū)說，“黃大姐沒有工資，每天上班時，她就過來幫忙?！?/p>

　　2001年，當王學廣宣布自己將去紀念園工作時，他的兒子并不十分贊同，“在農(nóng)場工作一輩子，已經(jīng)很辛苦，退休后應該好好休息，就不要再去工作了。”而放棄?？诿吭?000元工資的工作，也讓不少親人感到難以理解。可是王學廣依然那么興奮，每天準時來到紀念園，不到一米六的個子像一根彈簧，隨時準備迸發(fā)無窮的力量。

　　王學廣回想1963年，當時他的教學工作步入正軌，妻子遠在龍門老家務農(nóng)。那時農(nóng)場沒有公交車，王學廣必須雇自行車把他送到龍河鎮(zhèn)再倒班車，才能回一趟老家。也是在那一年，王學廣相繼迎來3個兒子，卻都早早夭折，最長的，僅是滿月。那時農(nóng)村簡陋的條件，奪去了他們的生命。3個兒子都沒見過面，這是王學廣心底最深的傷口，即使如今提起，依然讓他哽咽到無法說話。

　　那時的王學廣，真正害怕起命運，一個人住在校園的茅屋里，他脆弱得就像一根屋頂上的茅草。他考慮放棄，離開這座大山?？墒桥R走前，那天傍晚，王學廣一個人走進了母瑞山，在紅軍洞前靜靜地坐著?？粗诤诘亩纯?，他仿佛能看見兩位衣衫襤褸的紅軍戰(zhàn)士?！皽蕚浜昧藛?？”“時刻準備著！”

　　王學廣沒有離開，那些命運中打不倒他的挫折，給了他更強的力量?！安荒茏尅溉鸺t魂’被遺忘。”隨著紀念園的建設逐步走上正軌，越來越多的人們來到這里參觀，母瑞山的故事不再停留在歷史中，它讓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感到自豪。

　　家人的思想也在悄然間轉變。幾年前的一天，上午的講解工作直到中午1點才結束，王學廣還沒有吃午飯。正當饑腸轆轆，兒媳婦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紀念園，為王學廣帶來飯菜。從那一天起，每當王學廣來不及回家吃午飯，兒媳婦都會送來飯菜，無論太陽有多烈、風雨有多大，“父親在做一件正確的事，這是一件對社會有益的事?！?/p>

　　王學廣一家，并沒有參與過那段紅色的歷史，但是這片紅色的土地，給了他們紅色的力量，讓他們一齊將紅色的火炬，高高舉下去。

　　王學廣工作的地方。

　　他的成功

　　給18萬人次講過母瑞往事

　　將紅色火種播撒等來接班人

　　3月14日上午，有單位來到母瑞山革命根據(jù)地紀念園參觀，王學廣照例放下手頭上的工作，起身為參觀團講解母瑞山革命斗爭史。

　　“1928年和1932年，王文明和馮白駒兩次面對敵人的圍剿，率領根據(jù)地人民，兩次保存了瓊崖革命的火種。”正在講解的王學廣，仿佛變了一個人，他的眼神明亮，瘦小的身體仿佛藏著無盡的能量，舉手投足都牢牢抓住聽眾的心。

　　“去年之前，紀念園只有園長一位講解員，到了六七月份，經(jīng)常是中午一兩點才吃午飯?！瘪T增東是紀念園的管理員，他眼中的王學廣，小小的個子頂著一頭銀發(fā)，總是精神抖擻為大家講母瑞山紅色故事，“最多的時候，一天講了16場。”即使以最短半小時一場來計算，一天講解16場，也要花去整整8個小時。“早上8點開講，中午不休息，晚上6點半才結束?！咭弧昂竽菐滋?，基本天天如此?！蓖鯇W廣說，那段時間的中午，常常是剛端起飯碗，參觀團就來了，“來者不拒，只要大家愿意聽，我就講?！?/p>

　　1971年入黨的王學廣，退休之后，找到了讓他發(fā)光發(fā)熱的平臺。16年來，王學廣講解了2800多場，累積18萬人次聽過母瑞山的革命故事。王學廣將紅色的火種點燃在每一個聽眾心中。

　　2012年7月，臨高縣衛(wèi)生局組織了30多位工作人員，來母瑞山革命根據(jù)地紀念園參觀。那一場講解，王學廣中間停頓了兩次，用來調整情緒?！爱敃r講到紅軍戰(zhàn)士在母瑞山的艱苦條件，他們沒有糧食，靠吃野菜度日，沒有衣物，只能補丁打補丁，卻沒有一個人選擇下山，每一個困頓的夜里，他們點起火把，依然堅信革命理想終會實現(xiàn)?！蓖鯇W廣回憶，聽到這一段，臺下很多女職工流了淚。臺上的王學廣，也被她們打動。

　　王學廣做的，就是接過那只火把。

　　正如89年前的那個冬天，一批有理想的年輕人選擇來到母瑞山；89年后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循著他們的足跡，來到這座紅色的大山。去年6月份，27歲的符正金來到母瑞山革命根據(jù)地紀念園，經(jīng)過培訓，她也成為了一名講解員。與她同行的，還有同樣年輕的蒙吉斌?！拔覀兌际侵腥疝r(nóng)場子弟，從小聽著園長講的革命故事長大?！?/p>

　　這每一位年輕人，都是曾經(jīng)的王學廣，都在紅色歷史中得到熏陶，都將會成為擎起火炬的人。

　　他的志向

　　愿繼續(xù)講下去不退休

　　讓紅色精神流傳千秋

　　今年虛歲已經(jīng)80歲的王學廣，除了爬上額頭的皺紋以及滿頭的銀發(fā)，一點也不顯得老態(tài)龍鐘。

　　一個多星期前，正在紀念園做講解準備的王學廣，接到了一個電話?！巴跣ｉL，你什么時候去評的獎??？”電話里的聲音透著興奮和調侃，來電的是一位曾經(jīng)的學生。王學廣聽得一頭霧水，學生則讓他趕緊看看報紙。拿起報紙，王學廣這才知道，他被評為2017年全國崗位學雷鋒標兵，是海南唯一的獲獎者。王學廣只是笑了笑，這時參觀團來了，他把報紙放在一邊，起身迎接。一個多星期過去了，那張報紙早已不知道去向。

　　2015年，海南省記協(xié)組織青年記者重走長征路活動，三亞電視臺的青年記者廖茹琦是其中一員。“紅軍戰(zhàn)士在母瑞山?jīng)]有吃的，靠著吃野菜頑強支撐下來，保留了瓊崖革命的火種。講到這時，他拿出了一棵革命菜?！绷稳沌f，兩年多過去了，她還記得王學廣的革命菜。

　　在紀念館外圍走廊，種著許多花草，其中有三棵貌不驚人的野菜，深得王學廣的愛護?！斑@些就是革命菜，館長每天都澆水，趕上暴雨，第一個把它們收回屋里。”紀念園管理員馮增東說，革命菜是王學廣每次講解都會拿出的“伙伴”。80多年過去了，當年革命斗爭的痕跡已經(jīng)逐漸消散。唯有不起眼的革命菜，能讓人憶起當年的革命風云。

　　無論講解多少場，王學廣都沒有提成，沒有服務費，領了7年每月300元的補貼后，王學廣有工資了，如今每個月1700元?！澳軌驅ι鐣幸?，于人有益，我已很自豪了?！?/p>

　　王學廣有一個愿望，他想一直把母瑞山革命故事講下去，講到建黨100周年。到了那時，他將面臨第二次“退休”。“如果條件允許，單位需要，我愿意第三次‘就業(yè)’?！蓖鯇W廣笑著看向門外兩個年輕的身影，蒙吉斌和符正金正在討論講解稿，為即將到來的一所學校的師生做講解準備。

　　王學廣走出辦公室，望向母瑞山。身后的展館人聲鼎沸，他能夠感覺到，有一團火苗，燒得越來越旺。